编者按:汉碑隶书是中国隶书的唯一刻石载体,对于研究中国书学文化、历史的演进与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本文作者久居孔孟之乡,对汉碑情有独钟,故从汉碑的历史地位、书学文化风格特性、对后世隶书发展的影响、其精髓在于文字内容等方面在文中予以论述,以期引起书学界对于汉碑研究的更大重视。文中所论及的汉隶对近当代书家的影响,特别提出马一浮、孙其峰、来楚生、何应辉、张海五人,在书学界尚属首次;论及的汉碑文字内容的史学和文学意义,在书法理论方面亦开先篇。
什么是文化和艺术?文化是人类用自己的心灵开掘出来的可以起教化作用的文字、符号、数字等的总称;艺术是社会文化现象和人类精神生活的直观而形象的表现,也是心灵的一种最高级、最精微的展露方式。什么是书学文化?是从文化艺术的独特角度对书法观察、揣味与延伸、理解后所形成的高级文化层面,亦指人们对书法渊源、演革、风格或创作等方面的研究与探索。而中国汉碑(隶书)兼顾了文化和艺术的两种品质,是研究书学文化的阶段性载体和直观物化了的文化表征。笔者久居文化底蕴厚重的孔孟之乡,对汉碑文化情有独钟,为此从书学文化的角度对此谈点看法。
一、汉碑隶书的产生发展和历史地位
说到汉碑,必研探隶书。隶书滥觞于西周,萌芽于战国,孕育于秦代,定型于西汉,成熟于东汉。经千余年衍化,日趋完善,达到高峰。 1、隶书是书学历史演进的里程碑 隶书的涵义比较宽泛,它包括秦隶(又称古隶)和汉隶(又称今隶)。秦隶是指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处在由篆及隶过渡阶段的初级隶书。汉隶是指已成熟的隶书,产生在西汉晚期至东汉时期。 把隶书作为字体的名称始于秦代。对隶书的产生,史料说法不同,这里仅举两说: 汉·许慎《说文解字·叙》说:“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戎,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趋约易,而古文由此绝也”。这说明当时由于军政事务繁忙,来不及写古文(大篆),只写简约便易的隶书体,以解处事之应急。 晋·卫恒《四体书势》说:“隶书者,篆之捷也”。又说:“或曰下絡(今陕西省渭南东北)程邈为衙吏,得罪始皇,幽系去阳十年,从狱中改大篆,少者增益,多者损减,方者使圆,圆者使方,奏之始皇,始皇善之,出为御史,乃成书。或曰程邈所定书也”。这一史料认为隶书是秦人程邈所创。另有史料说程邈改革字形所参照是“秦二世诏版”及秦代数种“权量铭”金属器物上的篆文,此不详述。 可以说,隶书到了汉代经过书者不断地研究实践与加工整理,删繁就简,截连为断,脱胎篆意,趋于方整,定型为便于通行应用的方块文字。这在中国书法史上可说是一次重大的转折和飞跃。其演变特征为,一是笔势舒展,波笔捺脚渐趋明显;二是曲线变方折,字型扁平方正;三是部分偏旁化为不同形体;四是省略合并篆书部分形体;五是将不同的偏旁合并,突破了“六书”造字原则,奠定了楷书基础,标志着古文字时代结束,开创了今文字的新阶段。从此人们对这场介于篆、楷之间的转折变革,定为我国书体文字和书学历史划时代的里程碑。 2、碑石形制和碑碣云起 汉碑是指从汉朝保存下来的石碑 (包括碑、碣、墓记、摩崖、石经等)。在此只讲最主要的两种不同形制的碑刻,一是碑版,二是摩崖刻石。 《说文解字》对碑的解释是“竖石也”。追其源,本是古代人们置于宫室、宗庙前面的石桩、石柱等。功用也各不相同,有的是备拴祭祀时用的牲畜,有的是为了观察日影、推断时间。更有冢墓之用者,在举行葬礼时利用石上的圆孔(叫“穿”),把棺椁放入墓中。方法是在孔中安装辘轳(即滑轮),“穿”中绕绳,绳的一头系在棺木上,另一头则用人背拉,背拉的人听击鼓为号,然后徐徐下棺。后来人们触景生情,因情生义,利用石板刻上文字,并把刻有文字的石板称为“碑”。 碑为长方形,由碑额、碑身和碑座三部分组成。完整的碑文包括碑额、碑阳、碑阴、碑侧等。碑额刻碑题,碑阳刻正文。立碑出资者刻在碑阴或碑侧上。立碑树石大多与人、神的祭祀有关,极具礼仪功能。所以碑文多是高文典册,书迹也以端庄精丽的隶书为主。碑文大都是歌功颂德的谀词,由文人撰写。 有些文字需要刻石垂流久远,昭示后人,不在山中采石,索性把文字刻在山壁之上,留书法于天地自然之中。这种形式的石刻文字称为“摩崖石刻”。摩崖石刻起源很早,远在商周时代就有,优点是刻石宽大,气势恢宏,而又不易亡失,可长久保存。 汉碑形制的差异,在我国地域分布上也大不相同。摩崖石刻多在我国西北黄河中游地,形制重气势;而碑版多在我国黄河下游,首推儒学发源地山东、河南,形制重精丽。摩崖刻石碑文内容以开拓性业绩为背景,而碑版刻石碑文内容多以尊孔的礼仪为背景。 隶书碑刻兴于东汉时期,章帝以前传世碑刻少见,和、安二帝以后树石立碑之风渐起,至桓、灵之际(公元147-189年)碑刻最为精淇,数量最多,凡山川、古迹、桥道、庙宇等处无不以碑记之。可谓丰富多彩,琳琅满目,是汉碑隶书兴起后的黄金时代。资料提供,汉碑见之于历代著录的有七百余种。解放前石存的有一百七十种以上,解放后新发现的碑刻题字也有百种。 3、汉碑隶书兴盛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 任何事物生长壮大都有其原因,汉碑隶书大兴于汉代,从以下几个方面足以看得更清楚。 ——思想基础。汉代统治者为了政权稳固的需要,打出“尊儒”的旗帜,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成人伦,助教化”、“惩恶扬善”等整套理论,宣扬礼教,为卫道者歌功颂德,从而大兴建碑之风。 ——上层力倡。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封建帝王除了自身擅长书艺外,还大力提倡。并把“以书取仕或以书入仕”作为汉代为官的制度。据史料所载,汉章帝曾下诏所有公卿应用隶书上书,从而确定了隶书的正统地位;灵帝好书,征天下工书者于鸿都门,至数百人,会聚一堂,举行书赛。 ——社会需求。由于人们求取功名和出仕的需求,致使功利思想抬头并蔓延,一时鬻文书碑成为部分人谋生的道路。故而学书者大增,涌现出大量无名氏书者和专门从事研究的书家。 ——材料使用。汉代以前书写文字的材料多是甲骨、金属类的物品,制作难、成本高。至汉代则利用天然石头,具有刻制容易、保存时间久远等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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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汉碑隶书的书学文化风格特性
汉代隶书成熟且成为标准书体之后,由于当时社会环境及个人气质不同,审美上的艺术追求也有差异,至使流派崛起纷争,碑刻书品风格多样,体势各异。譬如,《石门颂》放纵飞动,《华山碑》美妙奇特,《西狭颂》严谨厚重,《礼器碑》瘦挺峻逸,《史晨碑》润朗精细,《张迁碑》方正雄浑……几乎每碑各出一奇。 为了更好地欣赏和领略汉碑风格,应尽可能地了解熟悉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及书写内容等。同时用比较的方法辨识各自的风格差异,从而领略其书学文化与风采。在此,选择部分风格各异的主要汉碑予以简介。 《石门颂》 《石门颂》全称《汉司隶校尉楗为杨君颂》,又称《杨孟文颂》。东汉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立,摩崖刻石。高261厘米,宽205厘米。文字22行,每行30或31字不定,共617字。现藏陕西汉中博物馆。 《石门颂》的艺术特点:字势奇纵恣肆,犹汉简风韵。结字方正古健,劲挺多姿,宽松灵秀,集高古苍茫于一身,气象宏大,令人肃然。 《乙瑛碑》 《乙瑛碑》全称《汉鲁相乙瑛请置孔庙百石卒史碑》,又称《孔和碑》。东汉永兴二年(公元153年)六月刻。碑高2.6米,宽1.28米,厚0.24米,共18行,满行40字。现存山东曲阜孔庙。 《乙瑛碑》的艺术特点:此碑形制较大,结体方正,骨肉停匀,波磔分明,法度严谨,用笔变化灵活,方圆兼备,平正中有秀逸之气,给人以优美的感觉,有“汉隶之最”的称誉。 《礼器碑》 《礼器碑》全称《汉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又称《韩明府孔子庙碑》、《韩敕碑》等。东汉桓帝永寿二年(公元156年)刻。碑石长172厘米,宽78.5厘米,厚23厘米。碑无额。四面刻字均为隶书。碑阴16行,行36字,文后有韩敕等人题史。此碑现存曲阜孔庙。 《礼器碑》的艺术特点:笔画瘦劲如铁,细处如钢针,如干将莫邪,锋利无比。结体寓奇险于平正,寓疏秀于严密,而且变化若龙,一字一奇,奇中妙美。被人评为隶中“有美皆备”的典范。② (待续) 《鲁峻碑》 《鲁峻碑》全称《汉故司隶校尉惠父鲁君碑》,又称《鲁忠惠碑》。东汉熹平二年(公元173年)四月立。高2.83米,宽1.05米,厚0.25米,圭首有穿。碑阳文字17行,每行32字;碑阴2列,每列各21行。现存济宁市博物馆。 《鲁峻碑》的艺术特点:属丰茂雄强一类。气势磅礴,用笔不拘小节,注重大效果,讲究笔画之间的轻重肥瘦对比。结体方整丰腴,宽博厚重。章法上字距与行距相等,字字行行,顾盼紧密,整篇效果自具气势。是汉隶宽博一类书法的代表作。 《景君碑》 《景君碑》又称《汉故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铭》,此碑为东汉顺帝汉安二年(公元143年)立。碑高2.23米,宽0.78米,厚0.19米。圭首有穿。碑阳17行,满33字;碑阴文字四列,第一、二、三列各题人名18名,第四列2行四言韵语计72字。现存济宁市博物馆。 《景君碑》的艺术特点:笔画介于篆隶之间,笔锋犀利如折刀,无波磔而呈相背之势。字体怪异,形体稍长,亦篆隶相参,开峭拔一派,极有特点。 《史晨碑》 《史晨碑》,东汉灵帝建宁元年、二年(公元168、169年)刻。《史晨碑》是两块碑,前碑晚于后碑。前碑称《汉鲁相史晨奏祀孔子庙碑》,后碑称《汉鲁相史晨飨孔庙碑》。前碑,碑文17行,行36字;后碑,14行,行36字。现存山东曲阜孔庙。 《史晨碑》的艺术特点:书风温纯典雅,如纯金美玉。结字工整精致,中敛而四面拓张,波挑分明,呈方菱形。笔致古朴,神韵超绝,为隶书成熟的典型佳品。 《曹全碑》 《曹全碑》又称《汉?阳令曹全碑》,又叫《曹景完碑》。为东汉灵帝中平二年(公元185年)立。碑高253厘米,宽123厘米。碑阳20行,行45字,共855字。碑阴5列。现存陕西西安碑林。 《曹全碑》的艺术特点:此碑秀丽而有骨力,结字匀整,字势俊美。用笔方圆兼备,以圆笔为主,笔画绵里裹针,富有韧性,每字均风度翩翩,美妙多姿。是汉碑成熟的典型代表。 《张迁碑》 《张迁碑》,东汉灵帝中平三年(公元186年)刻。全称《汉谷城长荡阴令张迁表颂》,又叫《张迁表颂》。此碑高270公分,宽150公分。碑阴16行,每行42字,全文共568字。碑阴三列,碑额12字似篆若隶。现存山东泰安岱庙。 《张迁碑》艺术特点:方整古拙,以方笔为主,骨力雄厚,刚劲沉着,结构宽扁,如狮蹲虎踞。章法较为茂密,线形屈曲极有动感,对后世影响很大。 …… [NextPage三、汉碑对后世隶书及发展的影响]
三、汉碑对后世隶书及发展的影响
汉碑隶书以独有而厚重的书学文化底蕴,显彰于书史和书坛。《中国隶书大字典》序言中说:“隶书为我国的书法艺术植下了发展与升华的契机”。事实告诉人们,隶书的血脉不断,生命力至今还在延续。千百年来,不因有诸多的形式、多样的书体登场而被搁置,反而有新的发展和创新。 1、“唐隶”的兴盛 众所周知,东汉以后隶书曾一度走过了辉煌的道路,但后期日渐衰微,间断了很长时间,到了唐朝时期方得复兴。正如《宣和书谱》中所言:“至唐则八分书始盛”。清人叶昌炽《语石》也说:“唐承汉、魏之后,分书宏伟,犹有古法。” 唐朝隶书,至盛唐的开元年间(713-741),由于唐玄宗李隆基的倡导,习隶者渐多,遂形成与汉隶不同的"唐隶"风格。其中定鼎之作,是唐玄宗写的《纪泰山铭》。这篇铭文是玄宗自撰自书,全文千余字,每字字经20厘米,镌刻在泰山之巅一处高10米、宽5米的巨大陡直的崖壁上。玄宗的隶书笔画丰腴,体态宽博、字势横逸。后来他又用隶书写了名篇《石台孝经》传播于世(现立西安碑林),成为唐代隶书风范的标志。 唐朝前期,以隶书写碑文的书家是欧阳询,其代表作是 《房彦谦碑》。欧的隶书,紧健峭厉,与其正书相去不远,很像是用楷体作隶书。唐朝中期还有著名的 “唐隶四家”,他们是韩择木、史惟则、蔡有邻、李潮,都是称誉当时的隶书高手。在此期间写隶书碑版的还有梁升卿和徐浩等隶书世家。这种 “唐隶中兴”的局面一直延续到唐德宋年间。由此看来,隶书不绝如缕,一直还有书家继续书写和研探,自有唐人振兴隶书的一份功劳。 2、“清隶”的崛起 清代隶书是隶书书学文化发展的重要阶段。宋、元、明三代隶书衰落,至清代方得兴盛。这是由于清“文字狱”严重,政治上的高压加之金石训诂之学大兴,以及秦金汉石和魏碑的出土日益增多等诸种原因,一些士大夫知识分子能够深入到考据之学和“碑学”的实践中,积极的复古主义成为时尚。于是有很多隶书大家视野开阔,入古出新,形成了不同风格的隶书体势,史称“清隶”。 这些书家都在继承汉碑隶书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特点,或掺以草法,如郑盙的隶书以北碑为基础间入草法,古拙奇绝,沉着飞动,为“清隶”之滥觞。金农隶书融入特殊写法和《天发神谶》,“以拙为妍,以重为巧”,创出“漆书”。伊秉绶隶书则寓拙于雅,调动造型,高大平正,雄阔威仪,所构成的美术原理,把隶书推进到更具表现力的境地。赵之谦隶书取汉隶,借鉴北碑特长,间入行书之法,其流畅典雅,给人一种轻快愉悦的美感。 3、近当代隶书融古铸今 笔墨当随时代,近当代许多隶书大家对此无不深有体悟。他们首先是深入临习历代经典隶书名帖,有着扎实的功力,同时也能对千年来的隶书兴衰因果、创作理念以及书艺变易情况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在隶书的创作中既能展现传统经典活力,又能临近现代意识,把握住时代生活的气息,形成了各自不同的隶书艺术风格。 ——马一浮的隶书可谓一绝,他是近代有名的隶书大家。他学贯中西,博大精深,被尊为国学大师。他曾经对诸多著名汉碑进行过深入研习,有独到的见解领悟。其隶书得力于《石门颂》,纯用汉法,掺以秦篆笔意,多骨丰筋,茂密精凝,温和娴静,自然和谐。笔画精谨凝练,强劲如曲铁。由于以篆入隶,形象独特,笔法卓绝。 ——孙其峰的隶书特色显明,遒练的用笔和苍劲洒脱的韵味,在当今独具一格。他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就在汉隶上下力颇多,达到“精工”的地步。他的隶书字势横展,波势突出,在严谨字法中欲求飞动之势,字里行间已透露出法外求取意趣和神韵,同时隶书中还融入简牍的笔法。他的隶书并非是碑、简书法的硬凑,对于传统也非形貌上的因袭,而是经过了消化的再创造,其书古朴、洒脱,具有魅力。 ——来楚生的隶书独标一格。他曾遍临秦汉诸名碑,以黄道周为范本,并在其中苦心经营,多作翻新,形成自主格局。他的隶书与其行书上的成果大有联系,行笔洒脱俊逸,落笔随意自如。其笔姿富有弹性,有时在平正的结构中突现奇险的一笔,或者将流畅的笔道戛然收住。字形结构宽阔扁平,体态活泼多姿,丝毫没有拘谨压抑的感觉。字形变体较大,自然得体,显示出高超的谋篇布局的匠心。人们对其隶书评价很高。 ——何应辉的隶书强调变化,着位于笔画无波磔,于苍莽野逸、清新扑拙卓然而立。用笔一反隶书的横平竖直间距平匀,而是俯仰变化无常,如笔画间的突然断体,大胆夸张字的圆转与方折的对照,在强化无波磔隶书的同时,透露出杀气和凌利的果敢,使方圆结合别具特色。且凸显线的重要性,使整个章法布白协调,形体脱俗别致,增加石刻趣味和现代美学气息。 ——张 海的隶书博采众长,遗貌取神,以深厚的传统功力,表现着融古铸今的现代精神面貌。这与他长年累月研习名碑、汲取汉碑和唐、清及近代书家优点有关。他特别强调“审美”和“字外功夫”,使其作品具有“品嚼之味”,独具一格,大有创新。他用笔多行草意,纵逸熟练,跳宕流便,并掺以篆法,灵动矫健,增添了几分生拙感和金石气。章法取之简牍,加强横向取势,以求势来不可止,谋篇布墨随机应变,气势得到极大展示,故有“草隶”之誉,令人赞叹不已。 [NextPage四、汉碑书学文化的精髓——文字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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