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祠左石室后壁小龛西侧画像 山东嘉祥县的武氏祠是建于东汉末年的武氏家族墓地上的一组祭祀祠堂与石阙、石狮、石碑等汉代文化遗存共同构成的武氏墓群石刻。武氏祠汉画像石所表现的内容极其丰富,从现实到历史,从真实到想象,从社会实践到道德伦理,几乎涵盖了人们能够想见的所有领域,难怪历史学家们称武氏祠汉画像石是汉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了。 位于山东嘉祥县的武氏祠是建于东汉末年的武氏家族墓地上的一组祭祀祠堂,说得通俗点,就是由几块巨大的青石构件结构起来的石头房子。然而,由于这些青石构件上刻满了画像和文字——人类文明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这小小的石头房子也便身价倍增、响彻寰宇了。人们习惯上所说的武氏祠或武梁祠汉画像石,除了由几座石室组成的祠堂,其实还包括同时建造的石阙、石狮、石碑等,这组保存较为完好的汉代文化遗存共同构成了武氏墓群石刻。 一 武氏祠在东汉建成之后,一直吸引着众多的文人、书画家、学者。早在北宋时期,武氏墓群的石刻就引起了大文豪欧阳修的关注,他在《集古录》里对武氏墓群的两块石碑作了记录,并为其写了跋。欧阳修的儿子欧阳棐后来也为两碑作跋,并且纠正了父亲看错的一个字。到北宋末年,大名鼎鼎的金石学家赵明诚在其所著的《金石录》一书中就有了更为全面的记述,不但记有武氏诸碑、武氏石阙铭,还最早提到了武氏祠汉画像石:“右武氏石室画像五卷。武氏有数墓,在今济州任城。墓前有石室,四壁刻古圣贤画像,小字八分书题记姓名,往往为赞于其上。文辞古雅,字画遒劲可喜,故尽录之,以资博览。” 比赵明诚稍晚些的南宋金石学家诗人洪适,在《隶释》中收录了武氏碑和武梁祠画像题字四百多字;又在《隶续》中摹刻了武梁祠画像的大部分。
武氏祠左石室东壁下石画像 二 我所居住的济宁市离武氏祠只有几十公里,可谓近在咫尺。但是这许多年听别人无数次地说起,也几次想前去一睹那些神秘莫测的石块,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能成行,也许是机缘未到吧。前不久在嘉祥县文联几位同志的引领下,终于向武氏祠走去。从嘉祥县城出发,大约十几公里,来到一座小山下,这就是因武氏祠而名声在外的武翟山了。我们的车在一所小院落前停下,有工作人员为我们打开了铁栅栏大门。和前些年听到的描述迥然不同,绝然不是破败不堪,俨然一座环境优美、井然有序的纪念馆。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其实已经不是武氏祠堂了,武氏祠作为几座完整的石室不复存在,早已成为七零八落的碎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雄伟壮观的石阙和一对勇猛威严的石狮,它们还站立在原来的位置,不过是于1964年原位置原方位提升到现在的地面高度。这是我国现存最早、也最完好的雕塑建筑,完美地展现出汉代艺术的典型风格,朴拙,大气,豪放。现存的祠堂构件还有40余块,每一块都被镶进了巨大的玻璃橱内保护起来。 武氏墓群的这一组石刻建筑历经近两千年的漫长岁月,能够比较完好地保存下来,不能不说是又一个奇迹。从建成算起,历经近千年,到北宋时期,整个建筑群还是安然无恙地矗立在地面上的。宋代以后,随着金石学的衰微,武氏祠开始颓败,渐渐坍塌倾圮,而且由于黄河泛滥,受洪水冲击,整个被淤积掩埋于地下,武氏祠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了。这一埋就是几百年,从现有的文献看,似乎也很少有人提及,武氏祠被人们忘却了。或许我们应该感谢横冲直撞的洪水和泥沙,将这组宝贵的遗产封闭在了地下,从而也避开了此后数百年兵荒马乱可能带来的破坏以及风霜雨雪的侵蚀。直到清代乾隆年间,有一个人记起了已经消失的武氏祠,他就是清代著名书画家、“西泠八家”之一的黄易。历史总是带着某种机缘与巧合,身为钱塘人的黄易,如果仅仅是一个书画家,如果身在杭州,即便想起了武氏祠,恐怕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想有点作为,也是不大可能的。恰巧这时黄易在济宁做官,任济宁同知。于是,武氏祠的历史命运被翻开了新的一页。乾隆五十一年,即公元1786年,这位文人官员亲自来到了武翟山下,经过走访查勘,确定了武氏祠被掩埋的位置,随即发现了武梁祠的石室、石碑以及石阙。接着,黄易动用了人力物力,清理淤土,将武氏祠几个石室的构件一一发掘出来,使消失数百年的武氏墓群石刻重新面世。遗憾的是,大概从这时起,人们看到的就已经是零散的构件了。也许是出于偏爱,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黄易将其中一块画像石运至济宁州学保存,这就是有名的“孔子见老子”。直至今天,这块名石仍旧完好地存放在济宁博物馆里。为了妥善保存这批国宝,黄易等一批学者官员个人掏腰包集资,在原址购地盖屋,把发掘出的画像石全部镶嵌进墙壁。黄易等人的发现、发掘,一时震动了金石学界,此后,或赞叹,或著述,或考证,或赏评,对武氏祠汉画像石发出的各种声音便如潮水般渐渐涌动起来。与黄易同时代的另一位文人大官翁方纲在得知武氏祠石室被发现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喟然叹曰:“古今著录家、鉴赏家所未有之大快也!”其后,他在《武氏祠堂画像诗》里这样赞叹:“五六百载无此奇,地灵光怪要腾出。”
1907年7月5日,法国汉学家沙畹拍摄的山东嘉祥县武氏祠。 三 还是让我们看看那些携带着汉代人大量文化和生命信息、因而充满了无限魔力的石头。 通过这一幅幅梦幻般的画面,我们仿佛沿着时光隧道回溯1800多年,漫游于古老的历史长河,与古人摩肩接踵,在和古人对话。是的,我们回到了汉代,我们看到,汉代以前的历史沉淀在天青石上,汉代的政治、军事、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的一幕幕场景活跃在天青石上,汉代人浪漫的想象和自由的意志放飞在天青石上。历史总是漫漶不清的,而汉画像石所演绎的层层叠叠的历史,所描绘的世俗社会的生活,所刻画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竟还是如此的清晰可辨。从这些生动活泼的画面,我们看到的不是历史的标签,而是鲜活、灵动、神态毕现的生命,是民间艺术工匠们穿越浩瀚时空向现代人发出的生命信号——是各色人物躁动不安的跃动,是风驰电掣的车马飞奔,是铿锵搏击的水陆大战,是彬彬有礼的拜谒迎送,是有滋有味的推杯换盏,是忙碌有序的宰杀烹调,是武士的斗剑,是渔民的捕捞,还有杀声震天的狩猎,余音缭绕的鼓乐,谐和柔美的舞蹈…… 上古的帝王们依次款款地向我们走来,从人面蛇身、两尾相交的人类始祖伏羲、女娲,到“三皇”之一的祝融,到手持耒耜、尝百草辨五谷的神农,然后是皇帝、颛顼、帝喾、尧、舜,我们看到,大禹肩负铁铲,为治水而奔走呼号,而荒淫无道的夏桀却正坐在女人的身上。这是我们目前所能看到的最早的上古帝王的形象。 孔子来了,他匍匐跪拜,虚心地在向老子求教。我们很难确切地知道,孔子究竟向老子请教了什么,老子又向孔子传授了什么,但可以断定的是,也许正是有了两位先哲的这次相见和交流,才使得儒家和道家两大学派有了千百年来的并行不悖和兼收并存。 诸侯之中,齐桓公、秦王嬴政、吴王、韩王、赵襄子缓缓朝着现代走来;陆续走来的还有义士、刺客,孝子烈女,他们都一一再现着自己精彩的人生故事。 荆轲刺秦王的画面定格在一块石头上,看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吧:中间立着一根铜柱,柱下放置着一个匣子,匣子的盖打开着,露出一个人头,那肯定是为了接近秦王而带来的秦国叛将樊於期的首级;铜柱的左侧,一位威武勇猛的武士,长长的头发甩向后方,呈怒发冲冠状,两手张开,右脚踏地,伸向前方的左脚腾空而起,似在大声地斥骂,这无疑就是名垂青史的刺客荆轲了;在他的背后,有一人将其拦腰抱住,这该是先用药囊击中荆轲、救了秦王一命的侍医夏无且了;再看铜柱的右侧,那个头戴王冠、仓皇抽身逃遁的人,就是差点一命呜呼的秦王嬴政,这个平时不可一世的秦王,没有了昔日的威风,狼狈之像毕现,他从荆轲手中挣脱时撕下的半截衣袖,尚飘在空中;裹在地图里带进去的那把匕首,被荆轲用力地掷出,投向秦王,谁知天不作美,投在了铜柱上,匕首的饰穗还飘拂着,似乎能听得到投掷时那呼啸的风声,匕首的尖部竟然穿透了铜柱,锋芒直指着秦王,可知投掷时的千钧之力;秦王的身后,有一名卫士正在趋前救援;富有戏剧性的是,与荆轲的英勇无畏相对照,地上仰面躺着他的助手秦舞阳,此时他早已被这场英勇悲壮的搏杀吓破了胆,正倒在地上瑟瑟发抖……画像的作者紧紧抓住了这最富表现力的一瞬间,以简洁的笔触,将这一传之千古的刺秦故事刻画得淋漓尽致。 还有汉代画像中的庖厨,他的日常生活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有一人左手牵着一只羊走来,右手举着一把刀,看来这只羊就要被宰杀了;那头猪此时已经宰杀完毕,有两人正将其摁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浇烫去毛;紧挨着,有两人弯腰俯在一只大盆上,手里抓住一只吱哇乱叫的公鸡,正欲宰杀;杀鸡者右方是一口水井,井旁立着桔槔,两个人正在用桔槔往上打水;而就在桔槔的立柱上,悬挂着一条狗,一人持刀正在剥狗。由这口水井,如电影的蒙太奇一般,突然转换到另一幅画面上:那里有一个锅灶,灶的烟囱是斜的,灶上置甑釜,一人正在灶前烧火;在灶的上方有一横竿,横竿上可见悬挂着已经宰杀好的鸭、兔、鱼以及猪头、猪腿,一人正伸手去取横竿上的猪腿,也许下一道菜是要做一个红烧肘子?镜头又一个闪回,我们看到了庖厨连接着一栋三层的楼房,厨师做好的美味佳肴正被仆人放在托盘里端着,攀上楼梯,传送到楼上去;二楼的门外有一个男仆等待着饭菜的到来,准备送进去;在二楼厅室里,是男主人们在用餐;三楼上,有女仆守在楼门外,女主人们在厅内用餐。可以想见,男女主人们在享受美味佳肴时大快朵颐的满足和愉悦。由此,我们看到了汉代人庖厨和餐饮的全貌,是如此的真实自然,可感可触,那是一派富足祥和、自得其乐的人间烟火。
今日的武氏祠陈列 四 跟随艺术工匠们自由而奇异的想象,我们不妨暂时离开平凡、充实而琐屑的人间大地,沿着虚无缥缈的青烟,到天上的仙界去领略一番神仙们的生活吧。汉代,佛教尚没有传入、流行,在这里,当然还不是西方极乐世界,而是由天帝、东王公、西王母、嫦娥、雷神、雨师、风伯等各路神仙居住、遨游的仙境。仙人大都身生双翼,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飘来飞去。或乘着以龙为驾、以云为轮的仙车,前呼后拥地出行。但神仙们也并非整天价无所事事,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岗位,在各司其职。看,这一群神人们实在忙活得够呛:那位坐在云车上着女装的面目狰狞者就是雷神,车上放置着两面大鼓,雷神正手挥鼓槌使劲击鼓,随着这一声声有力的撞击,此时,人间便听到了轰轰隆隆的雷声;有意思的是,雷神乘坐的云车按说应该是轻飘而自动的,会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你看,云车前面却有五个大力士,用两根粗绳在使劲拉车,而且要非常吃力才能将雷神的云车拉得辚辚前行;也许是拉得实在有些费劲吧,这时飞来一个带翅膀的小神仙,用手在推其中的一个大力士;在云车后的云座上,有位神仙在张着大嘴吹气,这就是风伯,人间大作的狂风或是拂煦的和风,应该盖出于此神之口了;云车前有两个女神人,其中一神人手提长颈壶,另一女神人则双手执水罐正向下倾倒,这是雨师在向人间施雨,折腾了半天,到这时雨才算洒落到人间;生有两头的龙出现了,其身体弯曲,成为一个拱形门;又有一女神,一手执鞭一手持物,似在狠命地抽打着鞭子,这大约是在制造闪电;龙门的附近有三位神人,正手执锤錾拼命地敲打,也许,是用锤錾敲击所产生的火花来加强闪电的亮光吧;龙门下有一人在跪伏叩头,不知是被咆哮的雷电吓坏了呢,还是正在代万民虔诚地祈雨;再右面有两人张开双臂大声欢呼,似在欢庆上天总算给久旱的大地降下了甘霖;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云端竟有一神人捧着一只大碗出现了,难道是为这群辛勤播雨的劳作者们来送饭的?神仙们也需要一日三餐吗?总之,在这块画像石上,人们已经很难分清这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是在仙界还是在凡间,创作者已经将天上和人间、神人和凡人糅合在了一起。叫人忍俊不禁的是,神仙们竟然使用人间的劳作方式在制造着风雨雷电!这正可以说明,汉代的民间艺术工匠们无论多么奇特的仙界想象,其根基无疑是人世间的世俗生活。 五 武氏祠汉画像石所表现的内容极其丰富,从现实到历史,从真实到想象,从社会实践到道德伦理,几乎涵盖了人们能够想见的所有领域,难怪历史学家们称武氏祠汉画像石是汉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了。 缓步走出展室,我的思绪还沉浸在汉代,未能完全走出来。外面朔风凛冽,我却觉得身体里有一团燥热在涌动,燥热推着我在这个寂寥而清幽的院落里徘徊良久。武氏祠汉画像石,谁能说这是一块块冰冷死寂的石头呢,它分明带着温度,带着力量,带着激情,带着汉民族的灵魂,因而,一个民族文化的脉搏始终在有力地跳动——它们是永远活着的。我为我们的先人有过如此伟大的创造而深感自豪。 回望那两座浑朴巨大的汉阙和那一双古拙而富有张力的石狮,不能不再一次被我们大汉民族的宏大气势和大度风范所震撼、所感动。作为大汉民族的后裔,震撼和感动之余,该不该检视一下当代的我们呢? (本文发表有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