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里,两去兖州滋阳山,最近一次是前几天进行的“一瓣心香读书会”组织的游学之旅。高大煌煌的山门,几乎可作泰山的山门,可是我的心情反而更加地让阴霾缠绕着,总是为不见山只见深渊而伤悼不已。 滋阳山,原名嵫阳,只因明代那个被封在兖州的鲁王朱檀的王府频起火灾,便硬生生将个“山”字旁改成了三点水。山的命硬,换什么偏旁部首也不怕,熬死了为它改名的大明,熬没了大清,甚至熬走了民国,抬首直腰、青青葱葱地与日月同在着。 嵫阳山当然是个小山,两个主峰之间虽有连绵之势,最高点的海拔也只有75米。小是真小,却名贵异常,是方圆百里平原间唯一的山。山的名贵,还因为有名寺名观名书院与森森古木以及丰富的碑刻。宋真宗封禅泰山在嵫阳山上住过,秦始皇封禅泰山,我想也会路过此山驻足神怡。这些皇帝们来不来这儿没有多大关系,令这座山难以忘怀的,恐怕还是与山情投意合的李白与杜甫地攀登与瞭望吧?“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这是李白站在嵫阳山顶望月而得的诗句。李白在兖州安家并居住二十余年,我想是与这座美山有着大关系。 地球上,谁能有山的自信呢?不言不语,存在着、不朽着,观察着一切,诉说着一切。小如嵫阳山者,竟与泰山诞生于同一拨造山运动,哪怕是拳头大的一块山石,竟赋有着二十亿年的生命史。而以山的名义超拔于海洋之上,也有了一千万年的岁数。如果我们能够解读嵫阳山内心的秘密,其对未来的向往,何止千万亿年?想想那些暴虐的皇帝,再是贪婪与残忍,没有也不可能将这些名山带走。也许他们心里想带走过,可是得挖海洋般的深坑才能让山们陪葬呀!笑到最后的,当然是这些山们。 可是,厄运突如其来。 六七十年间,风和日丽的和平年代,光是淹殁于“阶级之斗争”大潮下者,已经超过了五千万众。谁说致尧舜,“人或为鱼鳖”。 人的生命轻薄得不如一张纸厚。 那个写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杜甫,曾经渴望过大庇天下寒士的千万间广厦,并梦想着这些广厦“风雨不动安如山”。安如山,安如山,而今人冤山难安。“人定胜天”,“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文殇树殇石殇,名寺名观名书院与森森古木历历碑刻统统遭劫之后,嵫阳山的劫难也来了。取石取石取石,犹如将一个人凌迟处死一般,正是年轻光阴的嵫阳山几乎就从地上消失了。不仅几乎消失,还被往地平线之下挖取数十米之深! 不管是以什么名义,谁也没有权力杀死一座山! 曾经的嵫阳山,就这样向着茫茫的苍穹大张着深渊。如山之口,呐喊着无尽的悲凉。
站在深渊的悬崖处,这次游学活动的组织者与参加者三十八人,于阳光明媚里齐声诵读汉代乐府民歌《上邪》——
上邪!
这是古人最大想象力中认为不可能发生的坏事祸事,就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山不仅无陵,还成了深渊。 迟迟不能动笔,就是因为不愿再触摸这份伤痛。可是,不去触摸,那就是漠视与忘却。树被伐,还可再生再栽。人死了,即或我们还会一代代传承不绝,但是已死的生命注定不能复生。山呢?山死了,永也不能再生,也没有一代代传下去的一丝丝希望。非要等到再一次的造山运动,可是那时,作孽多端的人类早已被重罚得不复存在了吧? 嵫阳山之殇并不是孤例,仅在它的周边,我就亲眼目睹过山的被凌迟。山东金乡县的羊山几乎没有了,山东嘉祥县的九十九座山,而今还剩下几座?就是我们的泰山,也在伤痕累累、日渐消损。我曾经亲见一个有钱的企业家,购买了数十块大型泰山石,每一块都是一吨数吨十数吨。他向我介绍着每块泰山石的震撼人心之美,我却看到了泰山之殇之痛。这可是一块块从泰山身体上硬硬地切割或敲打下来的肉与骨啊。而大江南北,又会有多少有钱人在动大山的心思、在向大山发难? 还有我们的民众,为了趋利,正想方设法去“吃山”毁山。民众的开山“吃山”,责任却在官员,他们大多是被官方允许,或者是官方管理不善,甚至为了政绩而鼓励为之。当然会说出好多的冠冕堂皇,如这是富民强国的需要等。但是细想起来,这更是无稽之谈——山河是千秋万代的山河,不是哪代人一时一世的山河,一旦毁坏,再不能复生。更有另外的道理:山河不仅是人类的山河,它们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植物微生物们共同的家园,谁也没有权力破坏它。爱护它,却不能消费它。早在清朝道光年间,就有邑令冯云鵷发告示出禁令,禁止采伐嵫阳山石木,并立碑于封山碑于山巅,“以昭永禁”。难道先进的公仆们还不如这个冯云鵷? 在已成深渊的嵫阳山面前,这篇文章多么无力。文章再多,嵫阳山也无法复活,它只能日夜不息的向着苍天大张着呐喊的嘴。我的旁边就是民间思想者、白白净净的青年王晓,他正将只有几岁的儿子放到悬崖边上,拽紧了。朋友说是在让孩子经历危险的体验,我则觉得,他是在对儿子进行历史与现实的初级教育,告诉孩子:中国山东济宁兖州的嵫阳山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几十年的时间,我们就将有着二十亿年或者一千万年的生命给杀死了。 阳光与二十亿年前或者一千万年前一样灿若鲜花。而就在它照着嵫阳山的那一刻,我则看到每一缕阳光都泪光莹莹,正运气屏息,用正楷写着《嵫阳山诔》。 2017-3-4从早到傍晚 |